青天削出金芙蓉

 
   

/杨瑞雪 1987年 《杨彦画集》关于杨彦P3

(一)

    你从心里走来,从层次里走来,从一片众星凝成的光明里走来。这是你剔除了吃白水煮面拌盐末的感觉之后,提炼出的艺术感觉,是你对自己的决定和行动加了“升华”式的注脚。这样你便感到了幸福和满足,泪水长长地流淌……人的通体本来就盛满了泪水。

    你这家伙别以为自己是团火,其实是块冰。你久久地坐在北京海淀区魏公村齐白石墓旁不肯离去。大而漂亮的眼睛里飘聚着泪雾,有凝结出泪珠,滚落在裹着夜色的青石上。这块人形的冰雕一动不动,坐得愈久,想得愈多愈浓愈重,心灵的火苗扑闪着,摧化了你的冰壳,这是两年前的事情。你在墓地坐了一夜。实现了你在南京立下的心愿。可你到底想了些什么?不知道。杂乱、零散、思想东游西逛,牵结着你二十八年的生命线。现在该是向人们展示它的时候了,尤其是向你的同龄人。

    早年,你的外祖父很喜欢收藏古画、名画。徐悲鸿亲笔绘了一幅奔马图送给他。可这与你有什么关系呢?那时你还没影儿呢。你说你一出生。刚一睁开眼睛的那一刻,你发现四周是一片洁白,空中有一个圆圆的太阳,你当时想:这一定是妈妈的脸庞,金色是她的微笑。这么说,你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天才咯。你对形状和色彩仿佛感受在出生之前,可谁信你?只有当你刚学会走和跑之后,你那着石膏块儿在人行道的大方砖上撅着屁股开始最初的“创作实践”,风嘲弄似地抚乱了你的天然卷发,而你的身后却跟着一串追随者和崇拜者。他们也不大甘心只满足能欣赏你画的狮子、老虎,他们也拿起石膏块儿给你的小动物们添上胡子,眉毛什么的。你和他们在方砖上长到六岁。

    上学了。一年纪的美术课。你就按老师的要求画了一个立方体得了。你不。你画了一个粉笔盒,装满了粉笔,你还不满意,又涂去了两根粉笔,把它们画在粉笔盒的下方。老师给你打了个“甲上”。在全班表扬你,你心里美滋滋的,直到今天。你说你小时候怒画画手就发痒。你得了表扬之后,就更是不可收拾了。墙上。作业本上,书皮上,书空间,桌椅上,能可尽可,世界都成了你的“实验基地”。你的心里有一眼画泉,最初的泉流常常顺着你不知天高地厚的意愿到处流洒。

    一九六六年,你两手空空的眼里空空的。脑子里空空的。你是一个患“空白症”的小病夫。只为你心里的那颗画画的火石,不时的敲击着你的心石,不时地迸闪着火星星,那样微弱的辉煌的一闪,烫得你坐立不安。你非要看一看外祖父秘密藏起的“奔马图”。你要看。看吧——一张旧黄的宣纸上奔驰着一匹骊马。它那四蹄奔踏的力量,鬃毛驰风的姿彩,活脱儿被一张绵薄的宣纸接住。你此时成了空壳,你的血肉和灵魂早与徐悲鸿大师的马合体化一了。这是第一次。是的,天赋,岁月,艺术和爱头一回在你那儿聚会了。

    那个笔、墨 、纸与“革命”结缘的岁月,你杨彦恰巧赶上了。笔、墨、造纸业的发达,曾在这一时期使你收益非浅。随处可见的“文房四宝”给你提供了多少方便。画,泼墨,好个痛快。你可以不花一分钱,提起墨筒,尽情地泼溅,那满地,满纸,铺洒着你的微笑。当父辈们被扑面而来的尘土没顶的时刻,一颗苗儿正在尘土里钻拱着。

 

(二)

    高中毕业以后,你从这儿做到那儿。打杂、干临时工……你同时在苦苦思索,将来该怎么办?难道这样消耗生命吗?生命是一股清泉,生命不会枯竭,可生命会变得混浊。空想只能留给你一片云雾。在时间那空荡的滴答声中,你悟到了,发现自己是荒原。你爱画画,但你更需要用绿意来覆盖心灵。你在翻查你的口袋——钱,所有的零钱和以往的积存,找来了,你好象头一次发现了钱的重要和它的价值。你买了艺术大师们的传记、画集、艺术概论、美术史,还买了上好的纸、墨、笔、砚。你在为一生的奋斗作准备。

    终于,你又在一个高度上骑上了你的骊马。你在学习笔记里记录了心灵最自然的声音:“我崇拜艺术大师。徐悲鸿、齐白石、莫奈、高更、梵高的求索和奋斗的精神将永远激励于我,哪怕最终看不到自己的成就,也要为艺术献出终身。”这个自觉的追求者,就是这样拿定了主意的。十几年来从未间断和放弃过努力。

    你是回族,出生在青海,成长在南京,你的祖籍在山东,你的爷爷生活在北京。中国这样大,而属于你的只有南京珍珠河畔的一个小画室,你叫它“轻风小乐阁”。它的四壁挂满了古人、名家的警句,枕边挂着一幅“卧牛图”,自题:“不得不睡也”。朋友们原都是来你这小室里“随便玩玩的”,可他们总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镇住了。许多人兴冲冲地抄录下一些文字,到回自己的小小世界里去。青春的饥渴,青春的丰厚。

    你成为一名正式工以后,你的画画时间几乎全没有了。上夜班,早班,晚班。你咬着牙,工作归工作,睡觉时间用来画画。有一次,你差一点从高空的工作台上跌落下来,师傅骂你,骂得很凶。你很苦恼,大伙儿都在一个锅里搅勺子,干得没精打彩,可时间没了。到哪里去找时间呢?为了这个,你做了很有意思的尝试。

    在一个冬天的早晨。你跟车间主任打赌。他说你若能跑完市里规定的长跑路线全程,明天放你一天假去画画。你开始跑,你身后有人骑着自行车在监督。你只能严格地去跑。你汗流满面,你两腿酸痛,你盯着东方远空的太阳,你继续跑,你希望能越来越贴近太阳,你的心潮与海潮正在接近,它们撞击着你前面的礁崖。可你也真想哭,你委屈,你实在支撑不住了……但你让别人吃了一惊,你终于越跑越有力量,你在默念着人类留下过伟大艺术的人们的名字!你返回车间,越过人们一张张感动的脸庞,在黑板上写下了“毅力”二字,便去享受能够画一天画的假日去了。

    在工地上。你被装在木箱里,大吊车的铁臂高高地把你悬在半空中,白云为你打伞,鸟儿为你这个顽皮的小伙儿唱着歌。你从木箱的缝隙里看见了山川、江河,你发现人类的踪迹消失了,一切都归于真朴、纯净和色彩。你的血气在木箱里蒸腾,你想与大自然化在一起,你想为这美妙的大地献身。且慢,收住你艺术本能的冲动,你是在打赌,你能高吊四至五个小时,明天放你假,画画去。你忍住了,你又赢了。

    这样小小的冒险,你经历过许多次。没有感情的深渊就没有感情的顶峰。你常从苦恼中寻找你的创造力。你的朋友太多。闲谈时,耽误了你的宝贵的时间,你便想到给他们画像。你练了手,朋友也高兴。

    你在零打碎敲的时间里临摹了《清明上河图》。对宋李唐、下圭的代表作,对元四家和石涛、石溪的代表作进行过十分精细的分析和研习。

 

(三)

    “艺术要有决断”。一九八四年夏季,你辞职了。你决心为艺术献身。别说当时你那泪眼朦胧的母亲,就是至今,能从价值上认识和懂得你的人有几?你记住罗丹这位雕塑艺术大师的话:“也许最初你们不被了解,但你们的孤寂是暂时的,许多朋友不久会走向你们——因为对一个人非常真实的东西,对众人也非常真实。”你忘不了你在空中的木箱里看到的大地,你发誓要把自己化作云雨,完全侵洒在大自然里。在你的同龄人中,拼命赚钱,肥己害人的不乏其人。与之相见,你的心地是高洁而充实的。但你承认:最后给了我选择这样一条生活道路和勇气的是时代,是“砸烂大锅饭”的呼声!你这个胖胖的婴儿,挣脱襁褓,学你读书,猛读。你拿出全部积蓄,你要离开家。你跟父亲长谈至深夜,你送给母亲《徐悲鸿的一生》。你告别了你的画师华拓和你的画友们。

    两年里,你孤寂独征。三川五岳,大江南北,白山黑水,弱溪,岫洞,都记住了你。

    悟性在脚下。

    最初的征程中,你选择荒山乱石、荆棘、乱刺处去。你要理解这样的景观,这深蓄着个性和哲思的生态。你悟到了一种深刻的关系。

    你整日都立在散发着强热的岩面上,下面是大江滚滚的荒流。天空一片乳白色。在画笔的急转中,太阳已飞倾在西峰下。你最后看了一眼这真朴的景观,正想收腿起步,忽然觉得脚似针扎,看时,以烙上斑斑水泡。虽是钻心的痛,你还不轻易饶过自己。你攀着荆条,荡过岩壁,去追赶沉落下去的太阳。血印残红作证,你经受了皮肉之苦,陶冶了心性之甜。

江风阵阵吹来,江涛载浮载沉,两岸纤柔的灯影。你发现你又跃身在别一般环境中。船尾迸放的浪花,最能勾动你的思绪。你总结了过去。然后一把把将那些该丢掉的沉渣抛在江里。

    天亮时,你便上了苍峰。远峰叠嶂,峰峰突兀,你收笔看时,喜得如痴如狂。好一片“青天削出金芙蓉”的景致呵。金辉半天满照,风峦戴上金冠,如天做成。你一时想到:除了李白,世人谁曾享其美?

 

(四)

    游历名山大川百十余处。你自以为带了超高眼镜来到人间。你来到北京,爷爷在牛街居有四合院一处,你在此落了脚。你虽没有北京户口和工作,这一点你却占住了。

    可无论如何,你怎么也不能把在远游时获得的神思与眼前的现实联系在一处。你不会跳舞,你愿意去看看。在跳着现代摇摆舞的青年形体上,你找到了许多丰富的线条。中午你想在小胡同里漫步沉思,却怎么也不能入静。你发现,闲散的人们即使在北京,也不能放弃一个午睡。夜已很深了,你隔窗朝路灯下眺望,照样有绰绰人影,那是在下棋,还不时用脆亮的嗓音吼骂同伴……这些人的饭碗似乎永远砸不烂,你却白白扔掉了饭碗。因为你想好了,没有能力就饿死,绝不要国家养老。这是你七尺男儿的誓言。

    你开始拼命了。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。你将一间空房是窗户用黑布拉住,将门反锁。蚊虫无法朝你进攻,你脸上满是汗渍,手总是在动。为了避免朝你脚上袭击,你套上了两只深筒皮靴,有时不得不往外倒汗水。

半年的辛劳,谁知道画笔用秃了几只,谁知道你肚里的荤淡。反正你说你的全部劳作都在此了。你又开始奔波,你一定要举办一个个人画展。

    不想,你变了。

    你的感情变得更加微妙和丰富起来。一位姑娘来到你身边。你忘记了一切,你只想着她。你除了爱慕以外,还添了几分感激之情。你当时只想用笔墨脱出一颗馨香和纯洁的心灵。画画,画展先靠边儿去吧……

    可这个梦在一片灿烂的云霞中开始,在一个短短的时间里消尽。她毕竟要求得幸福,包括实实在在过日子。你的画让她走进你,你的苦日子和你的现实,又把她远远地拉开。

    其实,这正是你在小有成功之前的最后一次心灵的平复。在你们告吹的第二天,你便不顾一切地去筹备:“杨彦画展”。租场地、借镜框、筹资金、找车、印请柬……一九八六年八月一日晚,画展开幕的前一天,你深夜离开民族宫展厅,在长安街上漫行,没了思想,只觉得很轻快,很幸福。

    你努力和才思尽展在观众面前。六十多幅作品,其中有八幅长卷。《大宁河长卷》最为醒目。它宽一尺,长三十米,笔法清秀、绵厚,再现了巴山蜀水“小三峡”的风物景貌,其间烟岚弥漫,丹崖翠岭,飞瀑泻珠。数百座山峰,峰峰独具雄姿,几十条瀑布无一雷同。你将大自然那宏阔、壮豪的景观,用中国画散点透视的手法进行了巧妙安排,合情合理,攫取神意。

    你去过长白山。你似乎对那里倾注了更深更浓的爱。你爱它的秋,它的雪,它的林海。你的三幅“长白山画卷”,使雪裙红带的朝鲜族人挂着晶莹的泪珠说:“你把我们又带回了家乡。”几位日本人站在你的画卷前用汉语生硬地说:“我们又看到了中国的伟大。”这正是你流出宣纸的真意!是你的贡献,你只有二十八岁。

    你的勤奋和聪慧感动了名师大家。李可染先生为你的长卷题了“大宁河览胜卷”;黄子苗先生题了“江山多娇”;启功先生为你欣然赋诗一首:“千里江山一卷收,丹桐木叶晓云稠,林泉橐笔功无尽,朝放空间百尺楼。”

    对外友协的行家决定将你的画送到日本去展出。

    画展是成功的,有影响的。可这时,你眼前出现了淘金人的影象。在那千波百浪曾冲搅过的沙川上,淘呵,淘金者才刚刚淘起一粒细沙金。太阳下,什么也不算。

    下一步?杨彦,你下一步怎么个打算?

    还是吃白水煮面,直到削炼成金芙蓉的一天。

    就这么孤独地奋斗?不,我四周有许多朋友。使我最最激奋的是我的民族在为我鼓劲。不久,我又要远行,去描画回回族的神貌心态,为着我属于她,我们的民族的父老乡亲!

    同龄人,一个极普通的故事讲完了。

 
 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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