编者按:“新金陵画派”的诞生,是20世纪60年代中国画坛具有历史意义和深远影响的事件,为中国画世代的发展和跨越增添了熠熠之辉。亚明,则是“新金陵画派”的中间组织者和推动者。他的人生不容易,所创造的成就更不容易,弥留之际,这位伟大的艺术家写下“中国画未能画出点名堂,是最大的遗憾”的遗言,成为中国美术界一个长久思索和谈论的话题,也深深触及着孜孜求艺的画者之心。
杨彦正是其中一位。他曾说:追求艺术,也要与时间赛跑……
杨彦勤奋,走古道、越戈壁、登巍峨、临高原……在执着的艺术世界里,他不知疲倦地走着、画着,酸甜苦辣五味陈杂,可能只有他自己才能真切体味。西藏之行后,我们在工作室见到杨彦,身着军绿色棉袄,长途奔波让他稍显疲惫,络腮长须也更为花白,聊及十几年前与亚明先生在苏州东山小镇上相处时的情状,杨彦声音低沉,说到亚明先生淡泊的晚年和遗言,杨彦感触很多,禁不住黯然落泪……
东山的梅花还在盛开在心头,太湖的日出是否还温暖着晚归的渔船?
先生亚明
2002年的春天,亚明先生驾鹤西去,回归道山,当日正是我的农历生辰——正月初八,得知这一噩耗,我匆匆赶去南京,遗体火化在2月25日(此日又恰是我的阳历生日)举行,这种巧合可能并不意味着什么,但我总还是想的很多。因亚老人缘口碑好,当日很多人前来吊唁,悼念场面宏大感伤。我随同其他三位亲友将他推进火化炉,烟囱刚冒烟,就下雨了,似是上天也在惋惜。
无数个未眠的夜晚,我灯下研墨或扪心自问时,脑海中总想起他在东山老院独坐的身影和他弥留之际的绝笔……
一
上世纪七十年代末,美术事业得以恢复,亚明先生时任江苏省国画院副院长。我当时在南京压缩机厂当工人,能在一些活动的开幕式上远远看到亚老、在画展上看到作品就很知足,不曾料想以后的人生能与他结下一段师生情谊。
一个夏日的清晨,我晃晃悠悠去上班,经过江苏省美术馆时,看到有个中年人在打拳,我一眼就认出那是亚明先生!可是我不敢叫他,就怔在一旁看,待亚老打完拳准备离开,我悄悄尾随其后,亚老可能感觉异样,便扭头看,他一扭头,我立马跳到梧桐树后(南京街上的梧桐十分高大),几番躲下来,他仍没有发现我。等他走到巷子的转弯处,我估计他不会再回头,就站在那里目送他,结果他突然一转身,我没地方躲,被逮个正着。他一招手:“过来!”我噔噔地跑过去。
“干什么的?画画的?”——“嗯。”
“跟谁学?”——“跟华拓老师学。”
“跟华拓学?好!他是我的学生,明天这个时间,还是那个打拳的地方,把画带过来,我看看。”
他手背在背后,边走边和我说,再往前就是他家,他让我去他家看画,可我蛮傻,竟说自己还要上班。他手一挥:“去吧!”第二天,带着喜出望外的心情,我早早地带着画在美术馆旁边等,亚老来了,看了画,跟美术馆门口的老头儿说我“懂得学手艺”。不过他仍有些半信半疑:“我打会儿拳,你画棵树给我看看。”我随身带有速写本,便画了旁边的一棵桃树,他看了,不多言语,只说:“画院要招生了,到时候我招你!”一下子我被喜悦冲昏了头,回去后,赶紧把我和亚老相识的经过跟华老师说了,华老师很是许可,当即便骑着自行车领我去亚老家,正式拜访亚老。多年以后,亚老在给杨彦作品《牛首祖堂山石道人幽居图》的题跋中还有过感慨:杨彦,金陵人,幼聪慧过人,喜丹青,家清贫,少初随华拓学山水。一日巧遇余,尾跟久久而不去,问曰何故,答:爱丹青,可见否?杨君愿次日带上。二日见作,确有豪气可雕也。庚午金秋于京华华城,亚明。
后来便有了跟随亚老学习的机会。
除了临摹古画,看亚老画画是一种享受,观亚老画丈二大画,作扇面小品,有的动作十分奔放,落笔如风驰电掣;有的精细入微,行笔如穿针引线。上世纪八十年代,江苏画派的主旋律是革命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相结合,美术作品提倡为工农兵服务,多表现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面貌,可以说亚老在这个大形势中走得非常成功,在表现火热的工农业生产的同时,又不失笔墨,记得有《钢铁画拾遗集》、《梯田修进白云里》等。
亚老在绘画上的一些立场,对我影响至今,比如:铤而走险、先扫地后绣花,该奔放时要奔放,该细致时细致。但关键是一个“度”的问题,比如傅抱石,画画动作幅度大,奔放得很,可到了点睛之处,点人的眉目时,用宿墨,又极细;像李可染有方章叫“再精微”。这种细,要求画家在微观上抓住要义,有张力,从微观到宏观的把握上要有一定的胸襟,同时也检验画家的心量和才情。
二
亚老,不折不扣的性情中人。用著名作家顾尔镡的话说,叫作“敏锐善于思索,正直而又灵敏多变,豪爽而又慎乎其慎”。
豪放的性格不仅在作品中体现,同样也影响他的世界观、价值观,折射在他待人接物、对待艺术的态度上。在画商与其讨价还价时,他开玩笑地吟首打油诗:“钱是你的命,画是我的命,你要我的命,我就要你的命”,很有意思。
1987年亚老来北京,住在北京饭店,董寿平先生请亚老吃饭,其属下来北京饭店接亚老,当时我也在,亚老让我陪他一起去。不料负责接亚老的人没有让我的意思,我有点难堪,“他不去,我也不去了。”亚老故作生气地说,并要往回走,那人见状赶紧拉住亚老,结果亚老坚持让他安排好我,才肯上车赴宴,饭桌上还介绍我有才气,很用功。这只是件小事,但对尚年轻的我,莫不是一种提携和鼓励。
亚老幽默,不按常理出牌,让人忍俊不禁。有一次,亚老有个歌唱家朋友来北京饭店拜访他,我正拿着画请亚老指教,歌唱家看到我的作品,提出想收藏一幅,并让亚老帮他选并请亚老再题跋,亚老挥笔写上:“某某生日,得杨彦神品一幅,亚明题”。歌唱家高兴坏了,说:“我得神品一幅啊!”亚老看看我,幽默地说:“你看仔细了,是得杨彦神品一幅!”我说,要是亚老写“得神品一幅,杨彦作,亚明题”,那才真有意思了。
说到题跋,亚老还有更“绝”的,有次朋友拿了一幅宋文治先生的黄山图来,让亚老给题字,亚老一看是真迹不错,想了半天怎么题呢?结果落笔而跋“文治兄善画太湖”。来人仔细一看,踌躇不已。
三
我和亚老接触最长的一段时间,是在他苏州的近水山庄里。1997年,从10月份一直住到第二年的春夏之际。东山的秋季银杏飘落,满山遍野都是金色,镇上的石板老街、古弄小巷在夕阳下格外迷人。我陪着亚老出来散步,不远处能看见太湖的老渔港,仿佛时光倒流,链接到了晚清江南的世外桃源。
近水山庄原名“绍德堂”,为明代建筑,曾被江苏省列为文物保护单位。亚老进住前,院子里杂草丛生,他亲自修缮,并布置得十分雅致,院中的湖石亭榭有苏州园林遗风,门窗梁栋古色古香,厅堂中古董杂件琳琅满目,明清家俱依次摆放,可谓气宇不凡。不想这幽雅的别院,在我住进去没几天,就被亚老渲染上另一层“色彩”:“晚上会有蛇从脖子上爬过,嘶嘶的,不过千万别动,就让它爬过去,爬过去就好了……”亚老对院子里的奇事津津乐道,我不以为然,以为他是开玩笑吓唬我。谁料,一个下雨的深夜,客厅里灯突然大亮,接着传来一阵打斗声,还掺杂着摔碎花瓶的动响,大家都吓坏了,呆在房间里不敢出去,结果翌日天亮一看,客厅里一切完好,众人百思不得其解,亚老说:“有两个壮汉,天没亮,跟我要烟抽,我给了他们两包打发走了。”我补充说是“大前门”,于是就戏称这院子“闹鬼”。
亚老在院子里养了很多动物,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两只孔雀,因为有前后院,公孔雀与母孔雀有时各自分开了,只要公孔雀一叫,母孔雀在半秒内迅速应和,两声“咕”“咯”贴得非常近。其实孔雀的叫声本身并不难听,可是在夜里,太湖上有一种水鸟借着月光迁徙,并发出断断续续的“呱呱”声,由远及近,再由近飘远。我经常画画到夜深人静,却冷不丁传来幽幽的“呱呱”声和孔雀的嘶鸣声,煞是可怖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