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:聂危谷
杨彦玩出了智慧。面对其摄影图像,难以想象这是出自于在传统中经营多年的山水画家之手。无论其中观念指向还是语言方式,他的摄影与其绘画相比,显然青胜于蓝。这两年,籍“中国画-画世界”活动,我们有机会每年一道出国考察。有赖摄影收集创作素材,相机在杨彦手中玩上了瘾。他拍照喜出怪招,神品层出不穷已属司空见惯,所以当他对着水塘或地面拍照,一时并没引起大家在意。然而,当他将精选出来的上百张“影子”照片发送到我的电子邮箱之时,确实令人拍案惊奇。这些影子不是别的,正是杨彦本人身影!他个儿不高,长的敦实,短脖子大脸盘络腮白须,飘飘然颇有几分大千风度;也有几分类似罗汉,而照片中的身影尤令我联想到石窟中的坐佛。
影子模仿杨彦,却也存心捉弄他。它仿佛一张染墨的人形剪纸,淹没了杨彦的五官和表情;抹去了他后脑勺密密匝匝的发茬;端起相机的右手也被无情地遮蔽;只留下了僧袍影像与大头轮廓;尔后了无顾忌地扑向光明世界,迅速为其蒙上一块惹眼的暗斑。此刻,唯有左臂的影子,终于解脱了身影的束缚——影子杨彦总是举臂作势,好像在与某个假想的客人打招呼,又好像是在行军礼。尽管全然不合军规,这行礼的手臂却消解了坐佛的印象,幻化为领袖人物式的公共符号,不禁令我想起一位艺术家的行为艺术。上世纪60年代,德国艺术家基弗游走欧洲各国景点,炮制了一系列行希特勒军礼事件并摄影为证,冀望引发欧洲民众对纳粹的反思——这在当年是屡遭误解,“冒天下之大不韪”的危险游戏。如今杨彦神神叨叨、假行僧式的行礼不会惹上任何麻烦,不过其行为也是铤而走险——并非如定格在照片时看得那般容易——为了捕获最佳被投射物,最佳视角、最佳光线,以利抓拍最佳意外效果,杨彦将其本真的生命安危置之脑后,反倒将虚幻的身影放逐为“猎犬”,甘心尾随其后跋山涉水、攀岩附壁,赴死不辞,“玩的就是心跳”。
摄影——摄取影像,不知中国人何时发明了这个意味深长的译名。中国山水画虽讲阴阳,但却从来不画投影,甚至在受西画影响之后亦然如此。摄影虽是不到两百年来西方玩家的发明,然而捕捉投影并非始自摄影。从文艺复兴算起,西方绘画中的影子也有600年的历史了。如果认为西画的投影是对客观影像的纯粹模仿,那是最大的误解。影子本为虚幻,在西画中却与人物、静物等实体一样,具有主动的表现性质。如戈雅名画《1808年5月3日的枪杀》中,行刑队身后的人影,成为“整幅画最暗也最不透明的部分。它带着一种令人望而生畏的,叫人炫目的宿命感,顺势突出了射击队那不祥的外观。”而在翰尼斯·桑布克斯的版画《心中有鬼》中,影子作为象征性表现的积极手段,得到了更加有力的证明——我们见到一位举剑男子正准备向地面上自己的影子发动攻击。然而,当举剑者攻击性姿态投射为影子时,却丧失了主人的英勇气概,而变得战战兢兢、畏缩不前。可见,西方绘画的投影并非再现式投射,而犹如堂吉诃德的跟从桑丘,虽然以肚子思维胜过脑子,却并不失其个性和灵魂。
杨彦摄影中的影子同样充盈着旺盛的生命力,充满着进取和征服的主动意识。不过这影子的主动性并不受之于画笔,而是在与自然天衣无缝的化合作用中发射能量。当它投射在山岩、土地、树木、花草或者路面上时,与被投射物交融互渗——追随着光线强弱、视角错落以及物象形态与质地的千差万别,影子于不变中生万变,也使实实在在的物质莫名其妙地幻现出空灵的负空间;而当它映现在水面之际,其镜像随波光粼粼而发生畸变,重新演绎了清代画论“空本难图,实景清而空景现;神无可绘,真境逼而神境生。”的奇妙境界——既出乎摄影者意料之外,也超越了观者的想象力,升华为梦游者的神秘呓语。尤与西方绘画投影分庭抗礼的是:作为主人的杨彦隐身画外,于是影子反客为主,如空穴来风,灵魂独步,自由自在。不管漂泊家乡或异乡,它永远都是逍遥于大地的另类。影子又如摄取了川藏高原五体投地信徒的灵魂,一遍遍亲吻着那亘古倾吐的地质胞浆;吸吮着涵天容地、见证春秋的碧潭静波;抚摸着顽韧生命表征的地衣和古木;终于实现了“天人合一”的理想境界。
“竹影扫阶尘不动,月穿潭底水无痕”。杨彦的身影与造化如此亲密无间,它于似不经意间染上了自然的生命色泽,同时也衍变为花开无数的造境奇葩。然而,当空虚的影子与实体的大地,拟或“实体”的镜像与空寂的秋波互相颠覆了“正”与“负”、“图”与“底”关系的时候,杨彦的摄影已经借助空灵的东方智慧解构了物质化的西方语境,并以其匠心、慧眼与魔法,营造了近乎荒诞而又合乎情理的中国式视觉和心理符号,令观者如闻天际梵音:色不异空,空不异色。
南京大学美术研究院教授
聂危谷
2008年3月21日完稿 |